“西行妖,盛开了。”我说。
我们将步伐翻过丘陵,将足印浸染透草叶上露珠的沁凉,便到了此处。说来倒也奇异,已沉没于我们身后的丘陵那一侧的崎岖山坡上,均只是郁郁而单调的青色和杂乱的野花。若在外界也算有几分质朴而引人注目的美感,但在这西行之境中,不过是片雾蒙蒙的绿油油寻常青草地。
【资料图】
所以我们真正的陶醉正是此刻。站立于陵顶,谷地的风光便能尽收眼底。它静默地伴随着丘陵起伏,与远方的群山共同呼吸着延伸,群山则以其淡漠的目光予以回礼,所有的回礼都集中于此——那是纷若锦簇,犹如在熠熠生辉的满目白诘草,似是超越了夏日而赠与人间的奇迹降雪。只是这雪原毫无冰冷,尚能在晚风间曳动荡漾,倒映日暮将尽时的万点簌簌金黄。偶有几丛雪椿在霞色中舒展花瓣,同样以自身的白装点这片纯洁得让人惊心动魄的绝色草地,其上栖息依附了扑朔流动的迷离萤火。
而西行妖,就在那中间。
“真的啊……西行妖,盛开了!”我身旁的少女用她温润的手掌牵住我,我们便从山坡上冲下去,乃至后来一同跌倒在了谷底,也不及拂去满身遍布的雪白草叶,便相视而笑起来。
而西行妖,就在我们面前。
少女呆滞地凝视那棵花树。它也是白色,却只有这份白色才是“白”的根源。翩翩的雪色花瓣从高耸的树枝上迎风飞舞,带了馨甜数抹停在少女脸庞上。我替她轻轻拭去,却发现指尖沾染了她眼中滑落的晶莹。
“花若落雪,落雪成花。”我仰望这棵正在凋零的妖树。“这便是西行妖——世间独此,扎根于我们西行之境的巨树。”
“传说,古有一位修道有成声名显赫的大妖,于寿数将尽时自行独步前往西天净土涅槃,却在即将行过三途河时停步驻足,回首眺望身后人间。她看到此刻村庄正值烟火佳节,因那于夏夜星空中漫天四散的璀璨烟火和人们此起彼伏的欢歌笑语而留恋尘世,最终放弃成道,于原地含笑逝去,肉身腐朽后灵魂滋养成妖树,每年烟火节之际怦然怒放,名作‘西行妖’。”
“传说……确实美好。”少女忽然低头,默然轻叹。“树上银花飘落之后,便不再生长。一时的缤纷花雨,也许将在不久之后彻底殆尽吧。”
我看着她那为树悲伤落泪的天真模样,不由得笑了,却发现自己在对上了她清澈双眸后,沉重叹了口气。我才终于意识到,我的心早已因另一个故事压抑不已。
“是的。西行妖最让人赞叹之处便在此。”我缓缓说。“繁华绽放虽美,却会在一个白昼的瞬息之间全部凋零。夜幕来临之后,甚至整棵花树会就此枯萎朽烂。然而花树朽尽之后,总会在原处留下一枚树种,再度生长,直至来年又重归于泥土,化为香尘。一代一代世世传承看似生生不息,人们心中能铭记的却只有她美丽凋落的那一刻。就像……”
“就像——?”少女笑道。
我终究没有把那句话说出来。
“就像,这个家族的少女。”
妖树花香所及之处,便是此方与世隔绝的幽幽之境。而在这境界内担任家主的,便是传承了大妖名号与血脉的子嗣们。这份血脉带给西行家后代的并非只是传说,还有一种能力——一个诅咒。
传言,代代家主自诞生之日,便拥有过目不忘之能。而待家主长成妙龄之时,另一种血脉便会苏醒——凡是脑中记忆的真实,皆可在落笔于篆刻了符箓的书上后,成为笃定的历史。因此,撰写史书便成为了家族的世职。
然而,诅咒正是从此得以显现——初代家主在留下后代之后竟毫无征兆地猝然早逝。有人推测在那史书上刻写的每一笔画,都会大量吞噬落笔者的生命精元。正当人们懊恼不已时,他们发现了第二代家主的记忆竟惊人地继承了初代人生的全部。“如此一来,由于能继承记忆,这份工作再合适不过。”人们这样想着,请求着,第二代家主也如她的前世,温婉地在众人的呼声中答应下来。只是从那以后,世世代代的少女们果真应验了这一诅咒,纵使不断转生,依旧在最美好的年华悄然逝去……
“所幸,你也说过,西行妖的再度发芽,不就等同于永不凋零吗?”
少女的话将我从思绪中拉回。不知是否是错觉,她的眼神似乎深意了些。
然而她又很快说:“西行妖……看到了哦。那么,承诺之中的另一个在哪里呢——烟火?”
“那个啊……很遗憾,看来是来晚了。”我说。“你知道,我们的烟火是将西行花瓣装入符筒之中,然后用火术点燃,使其在夏夜之上绽放。然而这幅景象需要在夜空中才能显现,但眼前还具有灵力的花瓣……毫无疑问,将在日落之前彻底随风飘落殆尽了。我们还是等到下一次吧……对不起。”我连忙又补充了一句。
但少女雀跃着飞跑向树干。“那为什么不像之前一样直接从树上拔下来呢?可别因为现在忘记了以前的我们啊——”
“喂……”我挠挠头,又想不出什么要阻拦的理由,于是只能看着她灵巧地几步窜上枝头,在花雨间探出头来,对着我轻轻摇动着一大把花枝。我在那一刻忽然笃定地相信了一个事实:她绝对不会是任何古人的替身,她只是她自己。
她突然从枝头飘然落下,我迅速忘记幻想,让她跌入我的臂弯之中。“没站稳……”她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我却情不自禁地瞪着眼凝视近在咫尺的少女,直到她也绯红了脸颊,我们才连忙分开。
“这样的话,那么——烟火大会就要开始喽!”我佯装没有看见自己衣衫上沾染的殷殷血迹,佯装没有听见她捂住嘴唇一阵压抑着的轻咳,佯装没有注意她落下瞬间时的晕厥。我们佯装没有看见那些,于是便一同期盼地笑了起来。
夜幕降临,花瓣荡漾出清幽的荧光。她靠近了我,倚在我的肩头,而我将花瓣装入符筒,掌心浮现出一抹亮丽的火苗。
“哇——”她惊叹道。我们的烟花升入了夜空,与繁星一同明媚动人,最后又如西行妖般怦然怒放,勾勒出光辉之下花朵的动人形色。而在这晚风徐徐的同一美好时刻,远处村落也迸发出万紫千红色泽的烟火,在人们的欢呼声中此起彼伏地氤氲升腾上那一方夜空,汇合处零零落落花放千树的宏大美丽海洋,我们便徜徉在这幸福的夜色之中。
“无怪西行之妖流连不去——人间如画,人间如画啊……”我呢喃道,心扉灿烂似火。身侧的少女却不知从何处摊开了那本托付给她的古色古香的厚重史书,在烟火明灭夺目之下认真书写着什么。我知道自己无力阻止,便俯下身正欲观看,却被她一把推开,随后娇笑着合上了书页。
“在这种时候还要面对那些死物——未免太枯燥了吧。”我由衷说道。
她却缓缓摇头笑道:“所谓历史,不就是应该将无论悲伤还是幸福的重要记忆镌刻到现实中吗?况且——写史,也是需要气氛和灵感的啊。”
“悲伤?你现在……难道不幸福吗?”我小心翼翼地问道。她又红了脸,我本以为能看到她羞赧的美丽侧颜,她却点了点头。
“我是来……与你告别的。”她说。
晚风,在刹那间萧瑟起来。满天的烟火消散之后,又重归于阴沉的黑暗。我在很久之后才努力发出了几个晦涩的音节。
“惯例规定的那个,远嫁他乡传承子嗣的规则吗……这还真是,足够俗套的该死桥段啊。没关系的!传统吗,你也终究会长大,热闹一些也很好啊!哈哈……”
我干瘪的笑声没能起到丝毫作用。待到声音自行停歇,我才发现连我自己的眼前都已经模糊不堪——但我没有丝毫惊讶或是悲伤。所幸我的这幅模样并未被她收入眼底,因为她早已站起了身,背过了身。
“谢谢。”
只有这么短短的一句。而当我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她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身影倏忽间飞奔向了星空之下的远方。背影之后,激起一片脚步之下的空旷回声。我低下了头,手中那个已经烧焦的符筒,尚存余温。
……
“然而,这么俗套的桥段,不应该出现在我们的故事中吧?”
我还在像传统的小说中离别后的傻瓜一样感伤着陷入了痛苦回忆,却怔怔看到了不知何时竟从远处折身跑回的嫣然少女。她的睫毛上挂着一串晶莹的泪珠,脸颊上笑容依旧,却又带着我从未见过的夕阳般的炽烈与决绝。
她太近了,柔嫩的发丝轻拂过我的面颊。在这重新短暂幸福起来的夜色之中,忘却了彼此的二人紧紧相拥。
“不要忘了,我还有最后的希望——转世……转世之后,我们一定要重逢,一定要。那个承诺,西行妖还有烟火,请你一定要记得它们,一定要记得我啊……”
颤抖的吐息如同耳语,她托付真心之后凄然一笑,而后不带遗憾地转身离去。这一次她没有飞奔,那隐没在远方的身影在我的注视下也不再摇晃。我发觉就像她的话语一样,我重拾了希望。“转世之后,我会等你。”我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手,那才是真正温暖的余温。
“嗯,我知道的。”
……
此刻,本是黄昏,却无半分光明。
大雨倾盆,凝于层层阴云,有道千万翠珠自天穹滑落,于村野破旧茅屋梁上支离破碎,细细缠绵。沉溺于深邃之中的西行之境,已是凉凉夜色。
我拖曳着了无知觉的步伐,入屋檐下,望着天外雨幕和一巷烟霏怔怔无言,半晌才想起合上木伞,将雨水抖落,任其归于门外寂静之中。
“伞上度雨,伞下渡人。”
我自嘲似的轻叹一声,立了伞。古旧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老人佝偻着腰,半掩着身形,看清了是我,才摇摇头,缓缓道:
“进来吧。”
“不必。”我将斗笠解下。“特意前来,本是为了询问……罢了,看这情形或许是无疑了。”
“烟火会么……唉,我又何尝甘心——”老人的目光开始恍惚,盯着我出神。“十年了。你,还有这雨,都和当年一模一样啊。可惜了,烟火是再也看不到了。还有那孩子,她也再难……”
老人止住话头。我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沉默了。
我便在这沉默之中向远方眺望。眺望到的,除了夜色雨色,便是在夜色雨色中延伸的狭窄巷口。巷口的晦暗之中其实并无村人走过,我却似在那萧索间看见了模糊的背影。
我惊诧,不由伸出手去,在那之后才想起了她已经不清晰的轮廓,在轻盈的步伐中逐渐远去。还有四野散落的如雪落花,还有于夜幕绽放的璀璨芳华——承诺,我其实从未忘却那两个承诺,它们早已沉入
说罢,我似乎看见那身影于巷口转弯处倏忽不见。我不由得出声,情急之下便欲开伞追赶
“喂!”身后老人的声音急迫地带着怒意。“小子,可别忘了,大家一直是想让你成为有所担当的下一任乡长才放任你先胡作非为几年的!既然你执意要和那不祥的妖树扯上关系弄出乱子来,我就……”
然而老人终究只是落寞地一声长叹。
“早点回来。还有——山上路滑,小心些。”
我扬起一丝微笑,再回神,村庄的灯火已被我落在身后。我向着黑暗的远方山野急奔而去。
火符终于又在风雨中扑灭,我索性不再奢求那微弱的一点光明——因为西行妖,就在山下的谷地中央,就在我面前。
“白诘草……”我大口喘息着,喃喃地辨认着脚下仅见的景象。我还记得,前方山坡陡峭,而可作为拐杖的木伞早已在刚才的狂奔中遗落。我揉揉脸颊,回忆起当初,于是便毫无顾忌地一路冲将下去——跌倒在谷地,只是满身缠绕的却不再是清脆悦耳的笑声,而是弥漫的泥泞。
我起身,缓缓走近了西行妖,抚摸它的树干,随后我抬头。
我抬头,目光所及之处,竟是满树的雪白花瓣,竟是不因风雨黑夜到来而凋落的雪白花瓣。
“竟然,还在啊……好美……”
而在那树梢的花丛间,忽然伸出一片黑色的衣角。随后,那个身影展露而出,便从树上轻盈地跃下。我怔住,看到它落地之时始终背对着我。年轻的身影最终迅速地隐没入树干那一侧,我笑了,也同样倚靠着妖树坐下,似乎是在体会着来自于古今三人的炽热心跳。
“我在等人。”我说。
直至半晌,才有人声缓缓响起。
“我在等一个人,还有两个承诺。”
“是吗?”我笑道。“不过,我等的是两个人。又或者,其实什么也等不到,能来与我兑现的,只有二十年的时间。”
“时间么……”那声音似乎感慨万千,又似已压抑不住低沉声音中荡漾出的徐徐暖意。
“差不多了吧?”我突然正色说道。
“是的——差不多了。”那人说道。
于是我,将最后一枚火符紧握手中,温柔地燃起了那簇希望。树上,被人细心缠绕才不至凋落的花瓣温顺飘下,拂过我脸颊。我凝视着恍恍夜雨——如此看来,烟火是难以自行升腾的了。
那便让我们,也随之一同绽放。
“起。”我轻念,随后呼啸的狂风桀骜地充斥脚底,我拼尽全力,一瞬之间,面沐倾盆雨丝,直上夜空。夜空之上,我俯视在黑色下依旧怒放的西行妖,俯视那片依旧洁白的草地,俯视那向远方静默绵延的群山,俯视远处幽幽之中的一村灯火……俯视下方那个仰望的身影。
我将花瓣与火苗,用出最后气力,挥洒而出。
刹那间,绝美烟火如诗绽放,周身之间尽是洁白而炽烈的满目琳琅和袅袅花香。我不知怎的泪水纵横,似哭似笑,似悲似喜。“那一日的我们,终究只能仰望它的远去,而如今,幸福终于触手可及。”
“承诺,完成了哦。”
我面向天空烟火,向下坠去。
坠入一个温暖的臂弯之中。
我向那一侧望去,那是终于带着决绝表情正面向我的,与二十年前毫无变化的,我妹妹中的少女笑着的容颜、发丝轻轻悄悄地垂落在我脸上,柔柔的,嫩嫩的。
“嗯,我知道的。”
她这样笑着说了,却又连忙背过脸去——到底还是那纯真的性子啊。我这样想着,静静看着我们与雨水一同静静滴落。
“话说回来,这个抱着的姿势还有这股气氛——体位应该是反了?”
“也许是吧——但我不是说过?我们的故事是不能落入俗套桥段的啊。”
“可是,少女反倒抱着大叔从天上打着旋落下去,终归怪怪的,呵……”
“喂,这个时候我们最应该在意的难道不是彼此吗?”
“也罢,像小时候那样一个人能接住另一个人,已经算是最好的感受了,大概……不,一定是这样的。”
“小时候的这种感觉么……”
“怎么了,小时候的事情你还记得的吧。”
“当然当然!只是那种感受,对我来说似乎是初次品尝,却又像阔别已久的重逢,朦朦胧胧,若即若离的……”
“诶?转世这东西还真有趣的很啊——”
“认真听人家说话啦!……”
不知何时,我们早已落在那阴冷泥泞的草地上,却依旧并排躺着,仰望天空中白色烟火的余韵。我不知为何有些颤抖起来,转过身凝视着她的眼睛,终于问出了那个埋藏最深的问题:
“至少,我们是重逢了,对吧?”
她回过头来看到了我,淡淡地直起了身,晶莹的眼眸闪烁着晶莹的光。
“这一世,能和你再相遇,很好。”
她毫不犹豫地握住了我的手。我惊讶,就像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一样——我在那一刻重新想起了那个笃定的相信:她绝对不会是古人的替身,她依旧是她自己。
“谢谢。”
……
“给。时间太紧,只能将就着吃这个了。你要是不喜欢的话……喂,小心烫哦!”
我将烤熟的山芋递给了坐在一旁的温婉女人。我看到她的脸庞映衬着那堆篝火的莹莹光泽,她认真地端详着山芋,小心翼翼地剥开外皮送入口中,脸上露出了幸福的表情。这孩子,还真是容易满足啊——我松了一口气,想道。
“怎么会不喜欢呢?温温暖暖的,在这样的雨天里很合适啊。就是味道有些寡淡,估计也没什么营养。”她用塞得满满当当的嘴巴艰难地说道。“这种东西,为什么以前从来没给我尝过呢?”
“那个啊……”我认真地想了想。“毕竟你以前是贵族的千金嘛,我可是尽了全力地去还原你以前享受的生活的。而我这样的乡野村夫,每天吃些这样的东西也就足够了。”
“每天?你每天就吃这些东西,对身体不好吧。看来以后要由我亲自准备你的伙食了呢!我想想,你回来以后,首先是鲤鱼和山上的野禽,放在锅里一起炖着……嗯!然后第二顿就是……”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慢慢想吧。其实我倒觉得,我们两个一起的话,什么日子都能过得下去啦。”
“就是这样!哪怕是只有山芋这种东西,大不了我们每天一起吃,你一个我一个……”
“那可不行啊。毕竟,你现在怀着孩子,糟蹋不起自己的身体。”
“这又是什么话啦!除了孩子,你对人家就一定都不关心的吗?”
“冷静,冷静!你看,山芋都黏在脸上了,哈哈哈……”
我们正欢笑着打闹成一团,却看到远处与我们一同的其他男人们默默地披上了斗笠和蓑衣,熄灭篝火,从泥泞的草地上站起身来,收拾行囊。我们不由得收敛了笑声,静听雨落。
“要……走了吗?”她低着头说道。
“是啊,要走了。”我轻声说。
“那个,就不能不去吗?你……”
“那怎么行。”我笑着摸了摸她柔嫩的发丝。“我可是乡长啊!外出参与战争这种事情,我是必须要打头阵的。况且,这一次是和那毁了你家族的该死国家开战,是为了保护我们的西行之境而战。你就安安心心地等着我凯旋而归吧!”
我故作豪情万丈地安慰着她,而她直到最后也一句话没说,只是拿出了那本随身携带的厚重史书背过身去写着些什么。对此我早已习以为常不去过多问询,而远处的人们等的也已不耐烦了,我于是戴上斗笠,尽可能地留给她一个宽厚的背影。
“那,我走了啊。注意身体,还有孩子。”
我缓缓地走着,心里仿佛出现了之前数十年间我看到的她曾经像我这样远去的背影。我们终究只能注视着彼此么……
“等一下!”
数十丈外,她突然快步跑来,带着那份坚决的表情扯住了我的袖口,我惊讶地望着她,看到她带着我熟悉的满面泪痕的表情。“这么大的雨,你怎么能……”
“这个,是我自己做的饭……把它带上,一定要记得按时吃好哦!还有——”
“别着急,你慢慢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下雨走路小心些,天冷了要记得加衣服,要好好吃饭不能粗糙,别喝酒,别喝不干净的水,和乡民们要处好关系,别随便生事,战争的时候别太拼命,不要见异思迁!还有,还有啊……”
“早点回来啊……”
我终于点了点头。这一次,我无需多言,也无需再多回头留恋。
我们已经忘记了那个承诺,因为我们并不需要再去依靠什么刻意地为彼此建立起残存的联系。我们一定会永远就这样在一起。
我坚定地在她的温柔目光之中,走向远方。
……
“已经三天了。他就那么不吃不喝地坐在那里,也不说话,这样下去……”
“大概,是因为没能见到那个女人最后一面吧。”
“唉。那个女人这样的不详命运,我们又能做些什么呢?”
“喂,这话可别让他听到了!”
“不是还有转世的传说么?谁去这样劝劝他吧……”
门外,乡民们的话透过半掩着的门扉和氤氲的湿气传递进来。我在窗后,看着依旧不曾停止的雨。屋檐之上,汇集下了从四方流淌而来的小小雨滴,紧紧抱成一团,却又只能瞬间滑落,破碎成晶莹的碎片,终究在污浊的暗沟之中淌向远方,不为人知的远方。
我于是将目光从远方收回,回过身,回到那我已经不愿再多看一眼的她的小房间。哪里的一切都还不曾变化。空荡的还未来得及摆下多少藏书的书架站立在四周,如绵延的远山般静默地注视着那方其实照不进阳光的书桌,书桌之上依旧点起一支幽幽烛火,书桌之上依旧摊开了那本厚重的浸透了少女染血泪水的古书,书桌之上依旧坐了……
只是她却已经躺在了书桌之下摆放的棺材之中。
我因为这份荒唐,而纵情笑了。
“你啊……一次次的你,总是这样,最后一句话也不说,就轻轻地离去了……”
“你啊,你还记得我们的承诺吗?纵使我们一直不敢提起,它们可一直都在啊——西行妖,烟火,还有我,还有我们明明可以一直延续下去的活着的家。那个虚伪的历史凭什么能让你坦然背负这样的实名?你这样残酷地坚持下去——究竟是为了什么?!”
声音回荡在空旷之中,房内房外顿时一片寂静。我握紧了拳,重重砸在了那张书桌上。它吱呀地颤动着,在疏狂仓皇的风杂雨入中,烛火忽然熄灭。摇晃着,史书的长卷跌落而下。铺展而开。我因贪婪于那熟悉的温柔墨迹,情不自禁将它捧起,任扑面而来的墨香四溢。
最初的那个三十年前的她,映入眼帘。
“我曾听说,西行之妖所眷恋的并非是人间,而是人间之中她的那个他,他们的那个夏夜与烟火。我们纵使已经忘却了他们的名字,他们的灵魂如今已经依靠了那道妖术,得以在西行树下的三途河岸长存不朽,永远缠绵,成为凄美却幸福的历史。我知道,我笔下的也将成为被人忘却名字的历史,但我却愿它一样也能够成为永恒的真实。短短一生二十年所求,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男孩,还有女孩,并排着坐在雪地上。手中的烟火腾起了欢快的焰苗,而后却在空中缓缓凝结。男孩回过头,看到女孩沮丧的神情,笑道:”
“‘现在本来就并非合适的时间,真正我们期盼的盛景应该在夏夜的烟火节那一日,应该用西行花瓣做烟火燃烧绽放。’”
“说到兴头,男孩随手自信满满地指向一旁的一棵小树。女孩天真地惊喜问道:‘只用它的花瓣就可以了吗?’便不等待男孩反应,就扯起他的手飞奔到小树下。此刻,女孩却犹豫了,她问:”
“‘我如果从树上掉下去,你会接住我的吧?’”
“男孩潇洒地点点头,于是女孩吃力地爬上了树,却只来得及握住一把雪就从枝头落下。男孩果然轻轻巧巧地将女孩接入怀中。”
“‘你是故意的吧?’女孩笑道,将手中握住的白色送给他看。男孩还在支吾着思考女孩的问题,随口回答道:”
“‘这个啊,这个只是雪花罢了,只是已经温暖便会顷刻融化再不见踪影的虚假瞬间罢了……’”
“男孩对自己乘兴发挥的所谓妙语很是得意,却不知为什么,女孩竟然没有言语,失落起来。”
“男孩连忙安慰她道:‘等到真的西行妖与烟火的季节到来后,我一定会带你去看的——怎么样?’”
“女孩似懂非懂地答应了,而后又打开随身携带的小书袋,摸索半天,却只掏出了一根笔。‘忘带了东西……我要回家啦。’女孩轻轻说道,急急忙忙地起了身。男孩也不知为什么,竟没有出声多挽留,只是怔怔地注视着女孩的背影逐渐远去。或许是因为他觉得还有无数个可以这样开心玩耍的明天吧……”
“然而那天的他们并不知道,西行妖并不在那里。那只是一棵普通的无名树,那里只有洁白的雪花罢了。”
“第二天,男孩便为女孩带来了西行妖的故事。女孩其实早已在家中宽敞的藏书楼无数次重温起那桩旧事,却依旧带着笑容期待地听了……”
“第三天,男孩与女孩……”
“第四天,男孩……”
“第五天……”
从此以后,那本书上撰述的历史竟成为了我和她二人独自的历史。每一天的点点滴滴,每一丝一毫的甚至我也已经遗忘的共同度过的记忆,都被那只柔弱的手轻轻书写在其上——此刻,我突然明白了她和她做了些什么,明白了所谓的记忆不灭,所谓的转世传承。
“原来是这样……”我轻声说。
我无言地再度了最初的那十余年时光,十年什么都还不曾知晓的纯真的美好。直至,我看到了最后一页上,那浓郁的斑斑血迹,血迹之中是那样一段话:
“……我就是那个女孩,他就是那个男孩。”
“我明明只想,与他一同活着,与他一同老去,但我却依旧只能这样了,请原谅我——”
“就用那道符,结束吧,结束吧……”
“我以此书为符,以自身全部生命精元凝结为二十颗西行妖树之种,以每年妖树枯萎后再度炼血为代价,确保我心之爱意,我笔下之记忆,凝于此书字句间不散。确保我和他之灵魂,亦能于他逝去之后,永远伫立在西行妖下三途河畔,永恒相望相爱,不入轮回,不入轮回……”
“请让我的后代,在他还在人间时,拥有这本历史,传承这份记忆,代我去爱他,永远爱他……”
下一页的,便是我更为熟悉的曾与我朝夕相处的稚嫩笔迹。我哽咽着已不忍再看下去,却又只得任凭清风拂来翻过书去,翻过了我和第二个她的又一个十年。终于,又是那一页的尾声泪痕中,依旧还是那句话:
“请让我们的后代,传承这本记忆,代我去爱他,永远爱他……”
我泪流满面合上书本,一时如同百感交集涌上心头,却终究又无从说起。我只得再度翻开它,一遍,一遍……
然而,却不知何时,那是一个婴儿爬上了漫步灰尘的书桌。
她蹒跚着扑在了书上,抱紧了它,见不出任何悲喜哀乐的纯洁脸庞上滑落下滴滴泪水。她是新生的生命,她响亮地哭泣着,有力地哭泣着。
我不由得用我那沧桑的手指抚摸她幼嫩的脸。也许本应该是刺痛的感觉,却不知怎的让她安下心来。她看着我,缓缓地,终于笑了起来。
那笑容,像洁白的花瓣般,像夏夜的烟火般,纯真而灿烂,美丽地惊心动魄。
我也笑了。
……
我将步伐迈过积雪。
积雪发出柔软动听的沙沙声,与初冬的清风一同盘旋着吹拂我鬓角的白发。细雪藏进我脸庞的皱纹后,顷刻间悄然融化了,很是温凉。
我坐在雪地上,面对着它们。那是两座小小的无名的墓碑。
我听到身后簌簌的脚步声。我知道,是她来了。
她已不再是那个天真的婴儿。她那我依旧熟悉的依旧美丽的瞳眸中,正带了泪水,正静静地望着我。我舒展开皱纹,就像舒展开这数十年岁月留下的一切痕迹。回首过去,再无怅然,再无悲愤,再无哀愁。
“这里,已没有了那片白诘草,已没有了那棵西行妖。这里,睡着两个女人。两个爱我的女人,两个我爱的女人。”
我似乎能感受到她的嘴唇在轻轻颤抖。我听见,她的声音充斥了复杂的情感,凄凄传来:
“你,最后毁去了书上的符印,毁去了西行妖的树种,是自以为施加了怜悯吧——可你知不知道,如今这样的我又应该如何呢?”
“传承记忆,传承那份爱,那本就是我成为这个家族子嗣生来并生活的唯一意义!被你这样带着怜惜地抛弃后,没有了那份爱的我还能怎样活下去呢?我站在这里看着你又是为了什么呢?此时此刻,我一人对你的,爱,又究竟算的了什么啊?!”
她的零乱声音回荡在山谷之下的四野中。我知道,没有了夏夜、烟火、白草、花雨,该让她幸福快乐的,终究还剩那唯一的一个我。
我淡淡地,没有回头。
“怜悯?抛弃?不。我给予你的,一直都只是单纯的爱啊。”
“孩子,生活之中,可并非只有爱情的爱啊。我们每个人,每时每刻都沐浴在各种各样的爱之中。那是父母对子女殷切的爱,是兄弟对姐妹坚定的爱,是至亲对邻里关切的爱,是朋友对朋友相惜的爱,更是陌生人对陌生人平和的爱。我们拥有的,可绝不仅仅是只能依附于彼此的所谓刻骨铭心海枯石烂的爱情。”
“孩子,你的生命,就像你本来就应该享受的那样,还有超过了十年的数十年美好时光,还有数不尽的山河美景,有朝晖夕阴,有日月生灭,有雨坠激涟,亦有暖衣加身,有饱食入腹,有木竹以居,有远方可行——所谓虚无缥缈的死后二人长相厮守,所谓的一同永恒于妖树下方寸土地的千载流水岁月,又怎能比得上凡人短短百年间,我们一同无忧无虑了无生前身后牵挂的柴米油盐?”
“是啊,就在你作为凡人会笑会喜会悲会怒的短于千年却又长于二十年的人生中,寻找那一个和那一些真正你自己所爱的人,为你自己活着,为你自己而平静地老去,这就足够了啊。”
我悠悠地说着,回过头去。她在雪中,依旧是那样站立着,只是泪痕已干,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她终于向我绽放出了含泪的释然笑容。我站起身来迈着脚步,正欲不留一丝云彩地在她生命中悄然离去,却看到她的身影依旧不变地,还在那里。
“故事,没有落俗,是独属于我们四人的故事啊……”她喃喃说道。
然而,她的嘴角扬起弧度,朱唇轻启,在我身后的那里,热烈欢快地呐喊出声:
“不过,哪怕西行妖和爱情都不在了——那个承诺,可绝对不要忘记哦!”
“夏夜的烟火,我们还要一起看到——我们一定要记得彼此啊!一定啊!”
我想,这一次是我留下了被注视着离去的背影,也应当是我折回身去的时刻了。
我转过了身,我迈着歩。
我在积雪之上,走近了她。
我们互相望着,不仅互相拥有,却依旧弥足珍贵的彼此二人。我们互相给予了带泪的最灿烂的笑容。
我们,终于不再只能在远去的背影之后注视着另一方的离去,终于面对着面前的温暖,终于将共同享受着余生的温暖。我知道眼前的她是幸福的自己,但我依旧愿意相信她们此刻都因这个美丽的时刻而微笑。因为那个承诺,一直都在。
我于是,用坚实的肩膀,将她托起。她温柔恬静地贴伏在我背上。我们一同向前方看去。
我们看到,漫天起舞的和风,漫天飘落的细雪,就如那棵已然不在的妖树和那两个已然渡过的灵魂,花若落雪,落雪成花,馨香四溢,余韵悠长。
我背着她,一步一步地走过了那两个墓碑,走入那风与雪之中,走入那花香之中。
她贴近了我的耳畔。
“谢谢……”
“……父亲。”
…………
“嗯,我知道的。”
(个人改编自东方同人漫画《竹之花》,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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